拉開窗簾,雖是下午兩點,太陽卻打算繼續深藏不露,醫院外缺乏讓人流連忘返的景色,我速速回到阿母的病床,床頭旁的小空間堆滿了吃剩的餐盒以及一只裝滿廚餘的紅色塑膠袋,我拿起垃圾桶,右手臂猛力一刮,整個平面變得空空如也,我的眉頭稍微一緩,滿意的笑了。

 

  我伸懶腰,打了個大哈欠,開了將近兩個半小時的車,筋骨變得有點僵硬。我走到折疊椅那坐下,翹起二郎腿,拎起擱在地板上的黑色購物袋,小蘑菇冷不防從我手中搶了過去,裡面裝的全是高級的青森蘋果,湊近還能聞到一陣甜果香。小蘑菇挑選出最碩大肥美的那顆展示給外婆看,他張大嘴巴就要咬下去,我奪下蘋果,並拿出準備好的刨刀,刀法俐落地削著,說:『吃下那層蠟,小心拉肚子。』

 『外婆外婆,我可以先咬第一口嗎?』小蘑菇爬上病床,賴在外婆身上撒嬌。

 

 『這是給外婆享用的,你在車上不是吃了很多零食嗎?』話才說完,我已削完一顆,阿母伸手要了過去。

 

  『我又餓不死,先給我的乖孫吃,來,啊––。』久沒看到自己的孫子,阿母對小蘑菇又是摸、又是捏,她略為不滿地說:『你怎麼瘦比巴的,你爸都給你苦毒吼?』

 

  阿母瞪了我一眼,繼續說:『他都已經四年級了,看起來還跟一、二年級的一樣,你這個阿爸是怎麼顧的?看你自己的肚子,都快要變水桶了。』

 

  我摩娑肚子不以為意,拿出一顆橘子剝好就往嘴裡塞。阿母輕撫小蘑菇的臉頰,感嘆道:『要不是我摔這一跤,下次要看見你們父子倆都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的悲觀,正是我遠離家鄉最好的藉口,就算思鄉病犯了,也難以萌生回家的想法。我倒了一杯保溫瓶裡的熱開水,遞給她說:『諾,我這不就回來看你了。』

 

  『哀……你阿爸要是知道我一個人孤苦無依,肯定會心痛死喔。』阿母的自怨自艾模式一旦開啟,就沒完沒了,而她總愛搬出阿爸來打壓我。

 

  『不會有那個機會了。』我緊握手中的熱水瓶。

 

  阿母長嘆一口氣,『你們兩個以前就像冤仇人,一個想控制,一個卻叛逆,兩個人鬥來鬥去怎麼會有好日子呢?這下好了,我夾在中間,一個離開人世間,剩下的那一個像匹野馬,有家也不回。』 

 

  她偕去眼角的淚,小蘑菇看外婆傷心,抽了一張面紙擦拭她那張愁顏。

 

  當年,我千方百計要離開壓抑我的家,聯考後,我故意挑個離家遠的東海大學就讀,那幾年大學日子,頂多回去兩三次。畢業後,我繼續待在台中工作,而且與同班的女友閃電結婚,阿爸聽聞氣炸了,原本已經鮮少對話的我們,更是降至冰點。不久,小蘑菇出生了,沒錯,我們先有後婚,這又惹怒了極傳統的阿爸,難道我沒有權力支配自己的人生?小蘑菇滿周歲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回去過一次,想當然爾又是衝突連連,因此我顧不得阿母的反對,夜不停留的帶著妻小殺回台中。或許是我的叛逆觸怒了眾神,一年後,埋首工作的我,失去了老婆,她跟號稱體貼滿分的小王一同在自宅內宣告出軌。打擊還不只如此,簽下離婚證書當晚,阿爸病危的消息便從南部一通電話,啪一聲,給了我第二個擊倒。而他像是故意鬧脾氣般,戲劇性的在該凌晨因急性呼吸衰竭,斷氣離世。

 

  他過世後,因工作抽不開身,無法回去守喪,只有遲至他出殯那天,才匆匆趕回到屏東送他最後一程,之後的這些年,我不曾再去過那座埋葬他的山巒,因為我已經將所有的過往跟爸爸的棺墓一起埋葬在那片溼軟的土裡。

 

  阿母將手中的面紙揉成團狀,在手中搓著,『你阿爸那座墳,今年我還沒去清理祭拜,應該雜草叢生了吧,原本打算近期找時間去,誰知道自己不重用,腿給摔斷了。』

 

  她躊躇片刻,開口問道:『既然……你都回來了,要不順便帶小蘑菇去給你阿爸上個香,順便簡單打掃一下。』

 

  『嗯。』我站起身,將垃圾打包好,提在手上,『去看看也好。』 

 

  『真的嗎?』媽媽喜極而泣,『你爸地下有知,一定會很開心。』

 

  我站起身來,交代道:『醫院這裡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我們回老家整理整理,這次老闆交代一些公事,需要去處理,所以會待在屏東幾天,工作結束的話再來看看妳吧。』

 

  我催促黏著阿母的小蘑菇,他們祖孫兩人離情依依。

 

  明天本來就預定去大武山,阿爸的墳若是順路,去走走也無妨,但一切還是公事為主,如果來不及,就算了吧。

 

  跟阿母道別離開病房後,我們來到七樓的電梯口,小蘑菇開心地按了下樓鈕,儀表板上紅色的數字不斷往上累加,一樓、二樓、三樓、四樓,小蘑菇悄悄地挨著我,緊握我空著的右手,他該是想睡午覺了,五樓、六樓,他的小臉頰摩擦我的手臂,記得他上次聽見鞭炮聲時,也有這樣的反應,七樓,噹!

 

  電梯門敞開,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迎面撲來,我牽起小蘑菇要踏進電梯裡,他卻杵在原地,這孩子這時候到底在鬧什麼脾氣?一早的車程和一連串的住院手續讓我疲憊,現在已無耐心按奈。我一把抱起他,踩到電梯裡去。方才入內,頭頂上的那盞日光燈忽然滅了,這襲黑暗突擊讓我心頭一涼,手上的垃圾啪一聲掉落,趕緊退了出來,門卻在此時像鍘刀下劈,逬一聲闔上。

 

  電梯控制的儀表板上瞬間浮出故障兩字,這意外來得突然,心裡頭還一陣顫抖,小蘑菇竟說:『太可惜了。』

 

  『可惜?』我疑惑地瞪著他。

 

  『可惜不能搭電梯了。』他轉而惋惜地說。

 

  『那……我們走樓梯吧。』

 

  兩人走到樓梯處,入口的那扇沉旬旬的鐵門,好像久未使用了,我一把推開,小蘑菇立刻被灰塵薰得打了個噴嚏,我探頭往內看,裡面沒有任何往外聯繫的窗口,像是與世隔絕的詭異國度,灰塵猶如這樓梯的宿主,四處逍遙飛散,宣示主權,我摀住口鼻遮掩濃厚的霉味,說:『這裡看起來就像被遺棄的通道。』

 

  『走吧。』小蘑菇一咕溜地闖進去。

 

  『唉!你急什麼?』我連忙追上去。

 

  身後的鐵門像是食人花捕捉到獵物,迫不及待地喀擦闔上。仔細一看,樓梯並不老舊,只是少了點生機,像是杳無人煙的荒郊野外,燈光昏暗,色調中缺乏溫暖的感覺。我抓起小蘑菇的手,穩穩地踩著階梯,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地往下走,密閉又空蕩的樓梯間清清楚楚地迴盪我們的腳步聲。

 

  我和小蘑菇有著共同的默契,走的規律,不四顧張望,每往下一層樓,轉彎的牆壁上就會顯示出一個鮮紅色的號碼,它代表樓層的位置。當我們來到五樓時,燈管像閃電快速明滅幾下,接著傳來一陣收音機調頻的聲音,嗶— —,我們緊摀著耳朵,啵!啵!啵!頓時所有的燈管全數炸裂,樓梯間淪陷成黑色洞穴,伸手不見五指。

 

  當我意識到自己正雙手掩耳時,才發現已鬆開了小蘑菇的手,我驚慌大叫:『小蘑菇!你在哪裡?』

 

  『爸鼻,我在這裡!』他似乎快哭了。

 

  我像一個失去視力的盲人在黑暗中摸索,好不容易我觸及到物體,一摸才發現是道水泥牆,我像無頭蒼蠅繼續碰碰撞撞地尋找。

 

  『出個聲啊,我勾不著你。』

 

  『我好害怕,爸鼻!』

 

  終於我觸碰到了小蘑菇,伸手將他攬進懷裡,堅定地說:『別害怕,我們往下走,一定會有出口的。』

 

  我用腳尖緩緩地點著每一層階梯,深怕踩空,踩踏到平台時,我往四面探索橫條門把,不可思議地,竟只有堅硬冰冷的牆壁。

 

  『怎麼可能?』我驚呼。

 

  『爸鼻……』小蘑菇將我摟的更緊,『好像有奇怪的聲音。』

 

  『什麼聲音?』我屏息凝聽,約過幾秒鐘,似乎有一串掛在褲腰帶的鑰匙,因走動搖晃發出清脆的玲鈴聲。

 

  『就是那個聲音。』小蘑菇語帶哭腔。

 

  『噓……』我將他摟在懷裡,試圖保持鎮定。玲玲聲越來越靠近,伴隨在後的竟似腳步聲,每一步都極為沉重,像是硬物碰撞牆面的聲響,一身的毛細孔都能感受到細微的震動,我的雙腳像是被一塊磁力極強的鐵給吸附在原地,動彈不得,任憑這詭異的聲響徐徐靠近,不一回,聲音卻又嘎然而止。

 

  小蘑菇咽嗚著,我的左耳畔突然感到一陣搔癢,有一絲微微的寒風吹送著,一個不知名的物體對我發出了一聲,

  『哈——』 

 

  我反射性地立刻轉向聲音的來源,旋即又傳來另一聲呼喚,

  『辜德武。』

 

  該死!沉睡在血液裡的天賦讓我知道事情不妙。

 

  我扛起小蘑菇,順著牆面用最快的速度奔跳下樓,後頭的腳步聲陰魂不散地追上來,我覺得一切就快要被吞噬掉,被吞噬掉!

 

  短時間的肌力爆發讓雙腳累積大量的乳酸,現在痠麻得快要失去控制,就在此時,我的右側腰部撞到一個橫槓的門把,我趕緊用僅剩的力氣推擠著門,但它像是被上了鎖,怎麼推就是不動如山。我癱坐下來,緊擁著小蘑菇,倚著門喘氣,腳步聲隨著我的停下而消失,但我知道還不到解除防備的時候,我凝聚精會神去感受任何一點動靜。

 

  果然,那沉重如石塊落地的聲響在前方的階梯再次規律地響起。

 

  『哈——』像是蒸氣從細孔鑽出的嘆息聲穿刺我的耳膜。

 

  懷裡的小蘑菇已經昏厥,我用拳頭敲打鐵門叫喊:『誰快來幫我開門啊!』

 

  前方不明的物體像噎著一般地說:『好……痛……。』

 

  『給我滾開!』我吼道。

 

  我忿忿然站起身,往後退幾步,使出全部的力量撞向門,衝撞過去的時候,有一絲光線出現,並且漸漸擴散開來,我往那白色迷霧裡跳,白光螫得我睜不開眼,我的氣力耗竭,小蘑菇和我一同倒臥下去。

 

  折騰的窒息感因大量的新鮮氧氣漸漸消除,我虛弱的躺在地上,一陣輪子滾動聲,驚醒了我,我翻起身來,發現眼前兩位身穿手術衣的護士和醫生,他們詫異地盯著我看。兩人似乎正合力推著一個病床,有具人體被被蓋上了一層白布擺在上頭,一雙蒼白的腳露在外頭,腳底沾染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這位先生,你們在這做什麼?』醫生拉下口罩說。

 

  『我也不知道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問,『這是哪裡?』

 

  醫生與護士互看了一眼,他答道:『這裡是地下二樓的太平間,你們不應該來這的,趕緊離開吧。』語畢,兩人繼續推著病床離開。

 

  我捶捶兩條僵硬的腿後站起,小蘑菇也在我身旁甦醒,他搖搖頭拒絕我的幫忙,自己站了起來,拍掉屁股上的灰塵,說:『醫生叔叔和護士阿姨要去哪裡?』

 

  『一個以後我們也許會去的地方。』我悵然說。

 

  什麼都不願意多說,我帶著小蘑菇快步移往停車場,坐上車發動引擎後,我呆坐在駕駛座,直盯著後照鏡。

 

  幸好,它沒有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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