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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開門鎖,輕輕推開有兩尊神像的大門,天還未全亮,只透出一些曙光,庭院裡薄霧瀰漫,我摩娑著裸露的手臂,南部秋天的早晨還是不可輕忽。

 

  靠近路口的位置,有阿母每日細心澆淋的花圃,一株正值青壯年的檜木聳立在中央,它是那一小磋世界裡的主宰,從我這望去,它像一尊神祉,活在人間仙境裡。

 

  關掉神桌上紅色的蓮花燈座,我從飲水機旁的鐵几上抽出三支香,用葫蘆形狀的打火器點燃,小小的火苗才剛誕生,就得將它吹離這世界,步出屋簷,先拜天公,二拜神祇,三拜祖先,插香,雙手再拜。

 

  臺階上,幾隻擾人清夢的麻雀啁啁啾啾,隨興跳上跳下,左顧右盼尋覓進食,有些嘴上叼到滿意的玩意兒後,展翅飛上紅瓦屋頂,幾隻落單玩開的,啪啪飛往三合院後頭的那棵大龍眼樹上。

   在我小學四年級的那年,樹上掛著串串成熟的龍眼,我苦瞪著那顆顆碩大的龍眼垂涎,阿爸見狀,手腳並用,像猩猩一般,沿著樹幹攀爬而上,不用兩三下的時間,就摘下一整串成熟的龍眼,他下巴抬的老高,說:『林北雖然不會讀冊,體能卻是嚇嚇叫!』

 

  三合院整個右翼大多是臥房,我敲敲房門,小蘑菇並沒有回應,我擅自開了門,燈又是亮著,他埋在棉被裡睡覺,枕頭孤零零地落單在地上,我將枕頭放回床頭,掀開棉被,說:『小懶菇,起床囉!』

 

  他拉下棉被,想要繼續賴床,我起身就要離開,故意說:『兩人份的喀拉雞腿堡和咖啡牛奶,一個人吃真過癮。』

 

  小蘑菇似乎聽見這番話,迅速掀開棉被,跳下床,拉住我的襯衫下擺,央求道:『給我五分鐘!馬上來。』

 

  戰術成功,我笑著答應他。

 

  回到客廳,我開始整理外出所需的物品,公事包、水、幾包零食,還有兩件薄外套。這趟行程,雖然以工作為重,我還是準備了一些祭品,多是小蘑菇愛吃的乾糧還有利樂包的飲料,我低下身,順手將庫存在道壇下的紙錢挪出來,塞進同一只大塑膠袋裡。

 

  缺席這麼多次的掃墓,有時候並不是真的忙到無法開交,而是我放不下心裡的陰影,它們來自阿爸的期許,還有繼承衣缽的壓力,就連他已不在人世,他的模樣和口氣還兀自活在我心裡。

 

  牆面上掛著八卦鏡,從小就常看見阿爸拿著它做法。應該是前陣子的地震將它搖歪了,我伸手想要將它扶正,一碰到就像觸電一樣,眼前閃過一道黑影,我瞬間想起昨天在醫院的經歷,我知道那並不是偶然,自己的感知能力又漸漸回復,我體質特殊,被阿爸壓去做法時,有煞到過幾次。

 

  我將所有物品一次環抱在身上,放置到後車廂,小蘑菇手拿咖啡牛奶,晃蕩到我身旁,他津津有味地舔著嘴,告狀道:『桌上的早餐沒吃完,老師說這是暴珍天物。』

 

  『小管家公,快去刷牙洗臉、換衣服,太慢的話,就放你鴿子!』我搔著他的嘎吱窩,他扭成一團倒在地上,嬉鬧間,他突然定定地看著我。

 

  『怎麼?我鬍子沒刮,很沒精神嗎?』我問。

 

  他朝我扮了一個鬼臉,往浴室方向跑去。趁空檔,我抽出老闆給的資料,拉了一張木板凳,坐在車子旁的鐵棚下閱讀和做筆記。我撥了一通電話給這次合作的對象,簡單寒暄後,進入正題,討論明天交涉的內容細節。

 

  忙碌讓我忘了時間,小蘑菇還沒好嗎?我放下手邊的東西,往三合院左翼的浴室走去,門是關閉的,難道是在上大號?我敲門叫了幾聲,沒有人應答,我轉動門把,未上鎖,他不在裏頭,或許是回臥房換衣服去了。

 

  我折返臥室那側,房間裡面也沒他的身影,去哪了?已經比預定出發時間晚了二十分鐘,突然,一聲巨響,門被用力甩上的聲音,聲音來自廳堂旁阿爸的起居室。

 

  第六感告訴我事有,從靠走廊的窗戶隙縫可以窺見小蘑菇,他背對著我,房間裡另一側的窗簾飄飄揚揚,他站立在房間中心,佇足在那扇窗前,我的臉貼上鑲在窗框裡的細鐵欄杆,上頭靛青色的漆大多已剝落,有一幢黑影從我面前刷了過去,我本能性地眨了眼睛,小蘑菇已轉向正面,聲音抖瑟瑟地說:『不要過來。』

 

  一股無形的力量硬生生將窗戶封上,無法扳開,我繞入神廳來到房門,門把無法轉動,也被鎖上,我拍擊著木門,說:『不要鬧了,快把門打開!』

 

  裡面像是有隻巨大的猛獸要破閘,將門撞地鼓起,我被震開倒退數步,小蘑菇的叫喊聲混雜尖銳的音頻,像是二胡拉的高昂,變了調的停不下來,我俯臥下去,從門縫看見上個月我買給小蘑菇的那雙黑色帆布鞋,他正墊著腳尖,漸漸地,他雙腳凌空,像是布幕被往上拉,我眼球快瞪了出來,有一雙赤裸髒污的腳顯現,腿上的皮膚龜裂,像是牆上的壁癌,那雙腳蹣跚地往門縫逼近,我破口大喊:『你想要做什麼,放開他!』

 

  我急跳起身,想將木門衝撞開來,但厚實的木頭撞的我發疼,門還是毫無損傷,有些裊裊灰黑的煙從門縫散逸出來,刺鼻的燒焦味強佔著我的鼻腔,小蘑菇絕對是陷入險境,木門必須立即被破開。

 

  神廳旁的八卦鏡突然掉落地面,同一面牆上,掛著一幅老照片,是阿爸和鄰里之間好友的合照,有張臉孔格外熟悉,他是巷子口的阿福伯,對了!我想起來了,他有一支平常在林地使用的電鋸,我拔腿狂奔到他家的院子口。

 

  『阿福伯!阿福伯!有人在家嗎!?』大門是敞開的,我放肆地走了進去。

 

  阿福伯似乎有重聽,他正躺在搖椅上打瞌睡,他手執一把用檳榔樹皮曬乾的扇子揮舞著。

 

  『阿福伯!』我輕搖他的臂膀

 

  『誰?』阿福伯半瞇著眼,他的視力好像也退化,黑眼珠上有一層白色,他挨近我瞧,『唉喲,這不是阿武嗎?揪顧無看丟耶捏。』

 

  『阿福伯,要看等一下再看,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拜託你。』

 

  『麥衝啥?』

 

  我用手比劃出形狀,做出砍劈的動作,『之前你常用的那把電鋸還在嗎?』

 

  他用扇子拍拍自己的後腦勺,想了半晌,說:『啊!有啦,放在棚子底下,有用帆布蓋上,我大兒子前天才剛在用。』

 

  『棚子在哪?』我又搖了阿福伯的肩膀,這次力道有點重。

 

  他用扇子將我的手拍開,然後指向我右後方,我九十度鞠躬道謝後,到棚子裡找到電鋸,扛著衝回家裡。

 

  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還可以看見一些煙霧從窗戶的細縫中竄出,我開啟電鋸,直接來到房門,一站定後,大喊:『小蘑菇,你撐著點,現在離門口遠一點,我要劈開這門。』

 

  我舉起電鋸就是一陣砍劈,直到門已殘破不堪,我再補上一腳,門嘣一聲往後撞擊牆面,我拋下電鋸,一手掩住口鼻,壓低身子進入,另一隻手忙著揮散眼前濃濃的煙幕,我的眼睛被燻得眼淚直流,喉頭被嗆得咳嗽不止,巡視一遭後,發現煙的來源是地板上一團還在悶燒的不明物品,它還在苟延殘喘的吐出濃煙,我趕緊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

 

  『小蘑,咳、咳、咳…菇,咳、咳…』我查看床鋪以及四周,打開衣櫥,環視每個牆角,都遍尋不著。這是怎麼一回事?剛剛不是在裡面的嗎?

 

  過度緊張的情緒讓我一時暈眩,重重跌坐在床舖上,我的手掌可以感覺到竹蓆的冰涼,阿爸夏天睡覺時不能沒有它。我坐著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半開的衣櫃,裡面還掛滿幾件白色襯衫和汗衫,阿母因為不捨,所以沒有把阿爸生前的衣物給扔掉。

 

  我挪動手掌心時,剛好觸碰到了一些落在床鋪邊緣的碎片,我兩指叼起其中一片,擺到眼前端倪,未燃盡的部分是紅色的緞子,像是阿爸的道袍,我起身翻動衣櫃裡所有的衣物,就是找不到道袍。

 

  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人聲,我將頭探出窗外,是阿福伯,他正對著我的車說話,這奇異行徑讓人一頭霧水,我朝他大喊:『阿福伯啊!』

 

  重聽的他,還是要喊叫多次才察覺到我,他舉起扇子,笑笑地對我揮舞,我拋下亂糟糟的房間,趕緊跑回車子那。

 

  『怎麼來了?你是在跟誰講話?』我問。

 

  『剛剛在家,聽到有人在叫我,就過來看麥阿,這是你的車喔?裡面有個古錐因仔,是你兒子喔?』

 

  孩子?往車內一看,小蘑菇竟然睡在後座上。老天,好在他沒事,我開了車門,喚醒了他,他一臉睡眼惺忪,若無其事地說:『你去哪裡了?我等好久。』

 

  『還敢問我?你是不是在阿公房間裡面亂點火。』我略顯不悅。

 

  『哪有,我剛剛在浴室換衣服的時候,你不是叫我回車上等嗎?』他滿臉疑惑與無辜。

 

  對於現況,我真的無法理解,小蘑菇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我也陷入懸疑的氣氛中。身後的阿福伯突然拍了我的背膀一下,我驚嚇的立刻轉身,『阿福伯,你是要嚇死我膩!』

 

  『唔啦,你的衫黑了。』

 

  『這不要緊,應該是整理房間時用髒的。』

 

  『細阿奈喔,那應該是你兒子給你衝地喔。』他又用扇子輕拍自己的後腦勺,仰天抽噎地笑著,他那張乾瘪的嘴,因為缺了許多牙,笑得格外彆扭,甚至有點扭曲,這樣的笑顏讓人感到詭異的恐懼,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舉起扇子搧涼,說:

 

  『你整個背上都是黑色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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