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飛兒

　　星期四的道路相當通暢，時速可以一直保持在六、七十公里，順利的話，二十分鐘左右應該就可以到達山腳下，現在既緊張又期待，但能期待什麼，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回顧嗎?

　　四個車窗都半開著，風咻咻的刮了進來，此時的溫度，不需要開啟空調，況且南國的空氣不至於讓氣管受到什麼傷害。

　　小蘑菇一路上相當安靜，專心欣賞沿途風景，對一個小孩而言，大自然仍然充斥著吸引他們的元素，稍早的事情，他似乎也沒有任何的印象，這樣也好，我並不想因為這些怪力亂神的現象，讓他受到任何的影響。

　　雖然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都讓我心神不寧，難道一切是我多心？還是跟最近操勞過度的關係？我斜眼瞄了副駕駛座上髒襯衫，背面的確多了兩個黑色手印，從大小來看，絕對不可能是小蘑菇的，那又會是誰的？

　　如果阿爸在的話，或許就能夠給我個答案，以往每每對於這樣不科學的事情，我總是一再挑釁與質疑他，但我知道，那只是我想要逃避心中隱約感受到的事實，是啊，我比誰都還清楚，因為我體內可是流著阿爸的血。

　　兩側房子逐漸稀少，花草林木越漸繁密，前方遠處的某盞紅綠燈下，有一排車輛綿延而下，但號誌燈卻亮著綠色，我的車速因此慢了下來，這條車線正用龜速前進，我關掉音樂，收聽路況轉播，ＤＪ富有磁性的嗓音，正報導著每一條路道所發生的狀況與應該注意事項，他終於講到我位於的道路時，我調大了音量，『好的，現在有一則來自屏東沿山公路的緊急路況，在屏187路段有一起車禍事件，據現場路過的駕駛朋友來電指出，似乎是台銀色休旅車自翻，詳細原因還有待警方釐清，行經此路段的朋友，可能會有短暫的塞車，原本打算走這條路段的朋友們，可以選擇其他道路前往你的目的地。』

　　一邊收聽同時，我已經接近車禍現場，整台車子翻覆，四輪朝上，整個車體陷入火海，陣陣濃煙降低了附近的能見度，警方與消防隊員正緊急噴灑泡沫避免火勢擴大，並嘗試用強烈的水柱控制火勢。

　　我趕緊將臉撇開，避免這樣觸目驚心的畫面，小蘑菇十分好奇，半個身子都伸出窗外的盯著看。

　　『別看了，免得做惡夢。』我將車窗都關上，把空調開到最大。

　　眼看前方車陣還是壅擠成一團，我決定繞路而行，把握時間，也轉換個心情，我設定好ＧＰＳ導航系統後，繞進產業道路，全速前進。

　　只是道路越來越小，附近越來越荒涼，幾乎沒有住戶，只有偶爾看到一兩間殘破的小屋或是農舍，突然有股想回頭的衝動，但科技若信不了，還有什麼能信？

　　『這是哪裡？』小蘑菇趴在我的椅背上，探出頭來。

　　『要往山上的路。』我仔細地再看了GPS一次，『應該是吧……』

　　GPS突然一聲鈴響，傳來系統的指示聲，『前方100公尺處、處、處、處、處、處、處、處。』第七聲時，聲音隨著畫面一起消失。

　　『靠，不會吧？』我狂按開機鍵，但毫無反應。

　　『喔～爸鼻你說髒話。』

　　『沒你的事，坐回去把安全帶繫上！』我拍打了GPS兩下，看來真的葛屁了。我打開前座小抽屜，抓起手機查詢Google，未料訊號無比的差，遲遲無法連上，我將收機丟回抽屜裡，用力關起來。

　　『前方100公尺處應該快到了吧……但……這？』眼前是一條雙岔路，我的太陽穴抽痛起來。

　　『左邊。』小蘑菇像是可以讀心一樣，聽見我內心的猶豫，我回頭看他，他聳聳肩，說：『感覺是左邊，亂猜的。』

　　好吧，右邊路面微微往下，應該不是前進的好選項，既然如此也就只能賭左邊了，我踩下油門，往左邊路段駛去。行駛了約十分鐘，一路上未見到任何車輛，只有更加高大濃密的樹，還有更加崎嶇不平的路面。

　　天空雲層變得厚重，遮住了陽光，讓日色變得陰暗，我打開車窗，濕涼的空氣灌進來，也許所處的海拔已慢慢升高，氣溫也跟這下降。

　　儀表板上突然閃起了紅色的燈，提醒汽油已快耗盡。

　　『怎麼耗油這麼快？』我槌了一下方向盤。

　　『昨天你說要加油，但沒去。』小蘑菇仰躺在後座椅墊上，兩腳抬在右後側車窗上。

　　昨天？醫院發生完那件事之後，我就趕著回去，情急之下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我再度出動手機，但這附近的基地台就像是全毀一般，只能呈現零格收訊的狀態。

　　我將車子停靠在路邊，下車尋找可以接收訊號的地方，試了半天，連緊急電話都打不出去，只好沮喪的回到車內，小蘑菇雙手捧著的肚子，一陣咕嚕地亂叫，我無奈地說：『午餐時間都過了，我也餓扁了。』

　　小蘑菇無預警的彈坐起來，將右臉側貼在後車窗上，『好像有什麼聲音。』

　　『可憐，餓到幻聽。』我四肢癱軟在駕駛座上。

　　『真的有啦，聲音好像越來越近了。』小蘑菇專注的聆聽著。

　　橫豎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配合他放空思緒，閉上眼，打開耳朵，讓所有細微的聲音都收進耳裡。在這窮鄉僻野，有微風撫過枝葉的沙沙聲，鳥類振翅的啪啪聲，有些鳥會發出怪異如口哨的聲音，還有此起彼落的蟲鳴聲，像是在討論哪來的不速之客闖入牠們的生活領土內，然後還有一些動次動次的音響聲……。

　　等等？音響聲？

　　我集中念力，讓聽覺可以繼續追蹤這細微的聲音，音樂聲裡還包含著引擎聲，而且越來越靠近，我睜開雙眼，轉身與小蘑菇對看，兩人齊聲說：『有車！』

　　我跳下車，站在路中央，面對來車的方向，果不其然，後方崎嶇蜿蜒的路上，有一台休旅車正往這裡駛來，我揮舞雙手，大聲喊叫：『喂——這裡有人——』

　　遠方車子音樂聲之大，霸佔這條空盪的道路，方圓數里內的耳朵都該被那首當紅的韓劇主題曲給霸佔，重低音喇叭搭配上高亢的嗓音，原本悅耳的旋律，我現在只想摀住耳朵。

　　但該車輛並沒有減低速度，我不及反應的呆站在原地，張大雙眼及嘴巴，喉頭像是鎖住喊不出聲。就在前方五十公尺處，駕駛似乎看見我，緊急踩下煞車，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就像一隻聲嘶力喝飛上天的浴火鳳凰，劇烈的摩擦力讓地面噴出霧般的白煙，只差一臂之距，我就命喪輪下。

　　車子穩住重心，沒有往前翻覆，駕駛座上探出一顆頭來，一個理著平頭，方正的臉上頂著一顆蓮霧鼻，年約中年的男子，蠟黃的臉皮泛著一層油光，他寬低的額頭上架著一副帥氣的黑色運動墨鏡，嘴裡嚼著口香糖，神情不耐地說：『呿，差點撞死人！』

　　副駕駛座的窗戶探出另一顆頭，是一個神情疲累的熟女，面瘦肌黃，頭髮往後紮上試圖表現有精神，但似乎不太成功，因為髮絲凌亂，有幾根還貼在臉頰旁，鬱鬱寡歡的樣子與該男子成強烈對比，她氣若游絲地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家老公不太會說話，不過你站在那也實在危險了點。』

　　話才說完，後車座上傳來一陣騷動，她把音樂聲轉小，轉身對後座咆嘯，『吵死了！可不可以給我一刻安寧。』

　　我慢慢走近車子，清楚看見後座裡有兩位小女孩，較大的那一位，頭髮削短，皮膚黝黑，想必是喜歡四處亂跑，她正抱著另一位嬌小的女孩，她不斷啜泣著，圓臉蛋白白淨淨，鼻頭哭得紅通通，像極一顆小番茄，胖嘟嘟的小手正揉著淚汪汪的大眼。

　　我像中年男子點頭致意，表明來意，『不好意思，驚動到你們，是這樣的，我車裡的導航工具出了點問題，無法判斷如何到達目的地，而且也急需上加油站，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我，說：『沒空，我趕時間呢。』

　　『不然這樣。』我拿出皮夾，掏出兩張千元大鈔，『雖然不多，就當做是麻煩你們的帶路費用。』

　　『媽的，當我乞丐阿！』中年男子咳了一口痰，往窗外吐。

　　　熟女見我手上兩張千元大鈔，安撫了他老公的情緒，下車過來與我握手，順便將鈔票快速收進她的小包包裡，若帶微笑地說：『讓你見笑了，我老公叫昌仔，個性就跟台語發音一樣，衝、衝、衝，敢問你是要去哪啊？』　

　　『正要去大武山。』

　　『那還真衰小，跟我們要去一樣的地方。』中年男子點燃的香菸遞到嘴哩，深吸一口，兩道煙瀑從鼻孔裡洩了出來，『秀華，別跟他囉囉嗦嗦，要去哪就趕快上路。』

　　『我們才不要去呢！我和妹妹要回家！』看似大姊的那位依然緊緊擁著小妹。

　　叫秀華的應該是她們的母親，她回到車裡，提高音貝吼罵她們，『給我閉嘴，沒大沒小，看我等一下怎麼修理妳。』

　　我又禮貌性地點個頭，趕緊回到車上，小蘑菇面無表情，似乎是等太久，也餓過頭。

　　好不容易找到人幫忙，卻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一陣悶雷響起，隆——，兇猛的雷雨應該就快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