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飛兒

            打從青春期開始，垣志總是在紙筆下描繪著一個讓他每日期盼的女孩。

　　　鐘聲響起，沉悶的第八堂課結束。垣志剛好在國文課本裡完成一幅少女吹海風的背影，他的素描連美術老師都曾積極邀請他參加校外比賽，即便如此，他總是以沒有興趣為由謝絕了。他挺起腰桿看看窗外的天空，夕陽已經轉黃為橙，色澤慢慢暈開，整片雲層被鍍上一片橘紅色。太陽緩緩下沉，捨不得把這片天空讓給黑夜。

　　微光從車棚屋頂上為數不少的小破洞透進來，垣志從書包掏出一塊破布輕拭他的純白色捷安特腳踏車，這是國中畢業那年的生日禮物，就算過了一年半，看起來還是完美無缺。他學起機車競速的姿勢壓低重心繞出校門口，看見認識的同學就互相吆喝、擊掌道再見，精力比睡足八小時還旺盛。下課就像離開牢籠，重獲新生，他覺得學校是座馬戲團，自己就是那隻上下課的猴子。

　　微風散去垣志滿身的汗，也刮起他頭頂上深棕色的直髮，兩側頭髮短到看得見頭皮。他用手搓揉著眼尾略微上鉤的單眼皮，白皙的皮膚常被誤認為是吃泡菜長大的。

　　在毫無防備心之下，垣志的背被猛然拍了一下，差點摔下車，幸好他及時穩住重心將車剎住。原本想破口大罵，一轉身，才發現是班上的宅男資優生陳浩。

　　『唉！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陳浩推著柯南般的粗框眼鏡，嚴肅的看著垣志。

　　『哇力咧！』垣志咬牙切齒，不斷搓揉火辣辣的後背。『一定是你差點失手殺了同學的日子。』　

　　『虧你還敢自稱粉絲，這一期的籃球雜誌封面是林書豪耶。』　

　　『所以呢？』　

　　『新聞報說出刊當天一定會被搶購一空。』

　　『然後呢？』

　　『雜誌每月15號出刊。』　　

　　一陣風揚起地面上的塵土，鼻子過敏的陳浩被燻得掩面打了個噴嚏。垣志沒記錯的話，今天就是15號，他奮力踩起腳踏車，腦海中最近可以買到書的地點就是光東路和中山路交叉口，聖德女中附近的7-11。。

　　『那本是我的！別想跟我搶。』陳浩追了上去。

　　正逢下班時段，車輛和行人佔滿了道路，兩個人卻視之為空氣開始競速，叫罵聲和喇叭聲此起彼落。平常約二十分鐘的距離，不到十分鐘就到達了，兩人氣喘吁吁，制服都因為汗水黏在皮膚上。他們隨便把腳踏車拋在門口，就互相推擠進入了超商。顧不得歇息，兩人開始地毯式搜索書報區。陳浩率先發現籃球雜誌，他快速抽出並用百米賽跑的速度奔向櫃檯，落後一步的垣志趕緊追了過去，差點摔倒在關東煮區旁。

　　『總共是一百八十九元。』嗶的一聲，店員刷條碼的動作快、狠、準。

　　陳浩對垣志做個得意的鬼臉，從褲子後面口袋中準備掏錢包付錢，左掏右掏、前摸後摸，錢包竟然不在身上，有那麼一秒他完全停止呼吸。

　　『沒錢的靠邊站！』垣志一把將陳浩手中的籃球雜誌搶了過去，他展示手中的耐奇皮夾，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和八個十元硬幣，整齊平擺在櫃檯上。

　　『不好意思，先生。』店員再數了一次。『還少十元喔。』

　　垣志急忙將皮夾倒過來晃啊晃，裡面竟然鬧了空城。他傻笑看著店員，尷尬的感覺讓他想起老師要收作業時，才發現自己忘了寫，兩個人訕訕然的面對著店員。

　　叮咚！自動門應聲展開。

　　一位挑染金髮嘴裡叼著煙的小混混進到店裡，走到書報區一陣亂翻，他抓著一頭油膩的中長髮，好像苦惱著什麼。當他來到櫃台想要尋求店員協助時，眼睛像是鷹眼一樣瞄到了結帳台上的籃球雜誌。

　　垣志警覺到小混混對籃球雜誌流露出覬覦的眼神，便把手重重壓在雜誌上。小混混兩手抓起書的另一邊想要抽走，垣志不肯鬆手，兩人僵持不下形成拉鋸戰，書若是人，應該已經到達極限，快要頭身分家。

　　『不好意思大哥，這本書是我們先找到的。』陳浩對小混混雙掌合十露出和睦的笑容。

　　『媽的，我想買還輪的到你來插嘴啊！』小混混鬆開了書，抓起陳浩的領口。

　　『幹嘛對我朋友動手動腳。』垣志將小混混推開。『沒看到我錢放在櫃檯上了嗎？這本書我們是買定了。』

　　『但他們錢不夠。』店員低著頭摳指甲。

　　小混混將胸口抵向垣志衝撞他，垣志也不甘示弱的頂回去，兩人甚至拉扯了起來。

　　櫃檯的這場騷動，休息區裡的某個女孩都看在眼裡。她在旁觀察一陣子之後，決定闔上手上的空中英語雜誌，放進她綠色的長方形側背書包，悄悄走向櫃檯。

　　啪一聲！女孩將一枚十元硬幣放在結帳檯上。

　　『這裡一共是190元，麻煩你幫我的朋友結帳。』別著水藍色髮夾的女孩對店員眨眨眼。店員似乎也想要快點結束眼前的鬧劇，否則後方要結帳的客人肯定會客訴他。店員迅速的結帳並將發票遞給了女孩。女孩舉起手中的籃球雜誌，向那名小混混宣告局勢已定。

　　『靠，你們都給我記住。』小混混朝女孩的方向吐了一攤口水，幸好女孩閃的快，快步走回休息區，但後方的店員閉起了眼睛，用手偕去臉上濕黏的液體。

　　這沒品的舉動讓垣志再次燃起想要上前理論的衝動，不過陳浩拉住他的手臂制止了下來。等到小混混離開之後，陳浩拖著他來到休息區要向女孩道謝。

　　『張垣志，看你斯斯文文，沒想到還會與人爭執呢。』女孩說話的口氣好像面對熟人一樣。

　　『妳……妳認識我？』垣志拼命搜尋腦海中所有朋友的圖像，但還是比對不出一個眼前生疏的臉孔。

　　『咦？記得你沒近視啊。』

　　『妳不會是詐騙集團，想藉這本雜誌來敲我竹槓吧？』

　　『你這個笨蛋！』女孩將雜誌塞到垣志懷裡。

　　『現在的詐騙集團太強大了，竟然還能出動學生正妹。』

　　『唉……真令人傷心，才一年多不見，就把我忘了。』女孩戴上一副黑色圓形粗鏡框眼鏡，拿下藍色髮夾，套上一個紅色髮箍，指著自己的牙齒。『諾，什麼不見了？』

　　『什麼？』垣志瞧了大約十秒之後，觸電一般地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氣，在彈回女孩面前。『國中時跟我同班的鋼牙妹，魏、湘、綾 ？』

　　『很好，記憶力沒退化。』女孩報以滿意的微笑。

　　雖然盯著別人看很沒禮貌，但眼前確實是魏湘玲。頭髮長了，柔順的髮尾優雅地攤在肩頸上。厚重的眼鏡不見了，原來她眼睛的睫毛是這樣長。最重要的是那一口鋼牙不見了，牙齒變得雪白平整，和嫩紅色的嘴唇搭在一起，很有電視上日系女孩的感覺。

　　『我媽怎麼還不來接我，晚上補習會來不及。』魏湘綾神情有點焦慮地看著落地窗外。

　　『妳家很遠嗎？不介意的話，我……我可以騎腳踏車載妳一程，當作是今天的回報。』

　　『真的假的！好喔。』

　　毫無預料到，她會爽快的答應，垣志的耳朵像被擰過，紅得像兩隻熟透的蝦子。有那麼一秒鐘，腦海中的那個女孩，側臉鼻子的弧度似乎與魏湘綾重疊了。

　　一不留神，垣志手裡的雜誌滑落到地板上。陳浩彎下腰撿起，擦掉塑膠封面上的灰塵，說：『可憐的雜誌，你失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