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飛兒

　　兩隻麻雀飛翔在半空中追逐嬉戲，雲層跟冬天被褥一樣厚重，絲毫不想給陽光太多機會露臉，整座城市蒙上一層擦不去的灰，讓人分不清是早上還是下午。

　　垣志和馨禾正在等待人形號誌轉成小綠人，他站在她右後方，避免與她並肩站著，他轉移注意力，去觀察馬路上來來去去的車輛，試著盡量放鬆自己，只是眼神還是有點渙散，像是在做鬥雞眼，每台通過他眼前的車子，彷彿拉出許多密密麻麻的速度線。

　　『跟我約會很無聊嗎？』馨禾伸出手來在垣志面前揮啊揮，垣志可以清楚看見她皮膚底下翠綠色的血管。

　　『不會啊。』

　　『想要提早結束可以說。』李馨禾鼓起腮幫子。

　　『是剛剛午餐吃太飽，有點想睡啦。』垣志尷尬笑著，他始終不敢正眼看她。他轉身背對她，做了一個深呼吸並晃一晃腦袋，試著平復緊張和興奮交雜產生的不安，他緊閉雙眼，喃喃自語為自己打氣，當他終於平復好可以面對時，馨禾身旁卻圍繞了兩位男子。

　　這兩位男子衣服選色相當大膽，衣褲的布料有勻稱的破損。他們的頭髮五彩繽紛，都挑染上紅紫藍綠等鮮豔的顏色，臉上和身上穿了些大小不一的洞，還掛上了環。細長的眉毛浮在眼上，眼周像是被煙燻過一般，光看外表，很難不替他們貼上叛逆的標籤。

　　其中一名男子手指夾著香煙，手腕上的黑色皮革腕帶覆滿銀色鉚釘，特別搶眼，他搭訕道，『嘿，這位孤單又落單的美少女，平常喜歡聽音樂嗎？』

　　『我看起來像是成天只會聽空中美語的少女嗎？』馨禾從包包拿出i-pod，試圖將耳機帶上。

　　『Of course not，當然不像，妳所散發出來的氣質，就可以感受到妳多麼熱愛音樂。』另外一個揹著吉他的男子說。

　　『你過獎了，搖滾樂還有什麼重金屬的我就不愛。』

　　『那真是太巧了，我們玩搖滾的人非常樂於推廣給像妳這樣對搖滾不熟悉的人。』吉他男子進一步邀約，『我們正要去Rock & Roll一下，要來現場受一下嗎？』　

　　馨禾將烏黑亮麗的長髮往後一撥，大方展示整個肩膀線條以及性感的鎖骨，她走向垣志，挽起他的手說，『北鼻，有人邀請我看免費的表演耶，要一起去嗎？』

　　『蛤？』垣志上半身肌肉瞬間僵硬，像個木頭人似的，馨禾故意與他五指緊扣，他的表情猶如便秘。

　　『呿，原來是個被泡走的妹，我們走唄。』抽煙男子踩熄香菸，掉頭就走。

　　吉他男子面露可惜神色，默默尾隨著抽菸男子離去，才沒走幾步，他又倏然回頭說，『妳若還是想來聽，這附近有間樂器行叫作玩石，我們會在那裡到晚上七點，對……到七點。』說完之後，他趕回不遠處的抽菸男子身旁，兩人走了一小段路，拐進一條巷弄，消失在垣志和馨禾的眼前。

　　垣志覺得自己似乎能夠感受吉他男子方才的意念，他的回頭想必來自捨不得吧，馨禾是一位人人稱羨的美麗公主，就算居住於一座神秘城池裡，外圍被立了樁，警告禁止進入，一股力量還是會拉著你，讓你想一探究竟。

　　這突如其來的感受，垣志感到驚訝，羅天成瘋狂追求馨禾的那種狂熱，他似乎多少有些體會。不同的是，他得到了邀請函，卻顯得手足無措。

　　室外溫度不斷攀高，垣志提議去湯姆熊避避暑，李馨禾拍著手開心附和。兩人步行十幾分鐘後抵達。都市效應下的炙陽發揮它最大的威力，垣志襯衫都已濕了大半，馨禾露出的肌膚上覆著一片細小的汗珠，冷氣房成為他們最好的救贖，馨禾取出濕紙巾仔細擦拭，深怕殘留任何一點汗水在身上，垣志更是在空調出風口下，拉開襯衫讓冷氣灌入。

　　垣志在一樓平面閒逛一圈後，發現了二樓梯口旁，設了一排投籃機，有一群玩家正在奮力地投球，另外還有一兩個國小學童嬉鬧亂投著。很幸運地，在最角落處有一台空著，他領著馨禾來到投籃機前，投下三枚代幣，雙手各拿起一顆籃球，開始馬不停蹄的動作。

　　馨禾慵懶地倚在一旁，觀賞垣志的投籃美技，很快地分數已經超越了五百分，他絲毫沒有減速的持續得分，旁邊的玩家都紛紛擱下代幣，關注並讚嘆垣志的投球怎能如此流暢。最後一秒的那顆球空心進籃，刷新了該機台的紀錄，螢幕上顯示九百五十分，所有圍觀的人群大方給予掌聲，垣志抓著頭，向他們道謝。

　　李馨禾排開群眾，走到垣志身邊牽起他的手。垣志沒準備好她會在眾目睽睽下表現親暱，眾人開始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他們，他感到一陣壓迫，趕緊抽開那隻被偷襲的手。馨禾並不以為意，反倒大聲讚美他，『親愛的，剛剛真是帥呆了。』

　　『有點…渴，要喝些東西嗎？』馨禾的過於主動，讓垣志說起話來帶點笨拙感，『我知道附近有間人氣很旺的咖啡廳。』

　　『只要有冷氣吹都ｏｋ！』

　　『有帶…帶外套嗎？』　

　　『我剛補擦防曬了。』

　　『不是，怕…怕妳在咖啡廳裡著涼了。』　

　　李馨禾聽出言外之意，抿著嘴輕笑幾聲，她輾轉變回了一隻花蝴蝶，回歇在垣志的手臂上，『那我要點摩卡牛奶。』　

　　兩人走到大廳門口，自動門ㄧ開，時間霎那凍結，垣志瞪大雙眼不敢相信的盤問自己，莫非定律的機率能有多高，這座城市少說也該有幾萬人，怎麼就撞見了最不想碰上的人呢！？

　　『看看我們遇到誰了。』羅天成雙手插口袋，對跟班金毛小弟叫嚷著。從他的表情看來，似乎很滿意老天如此的安排，臉上一直掛著不懷好意的笑，『今天超悶的，只能跟小弟四處閒晃，現在真──　的超開心可以遇見你們。』　

　　『最好這麼巧，一定是你這無賴偷偷跟蹤我們吧？』危機意識一來，垣志又恢復平時的口條。

　　『口氣別那麼差嘛，我只是隨便滑個手機，一不小心就知道你們在哪囉。』羅天成拿出手機點滑了幾下，秀出螢幕上的打卡位置。

　　『你們互加臉書？』垣志問。

　　『是啊，又怎樣。』馨禾說：『誰知道有人這麼有心找到這來，還是應該說這麼不、要、臉呢。』

　　『我看妳剛剛整個人都貼到他手臂上了，臉皮倒是也沒多薄。』羅天成揶揄說。

　　雖然是馨禾自己貼上來，但垣志無法將責任推給她，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股密集進攻的熱情。

　　『我就情不自禁想要黏著他，你管得著嗎？』

　　『既然妳這麼風騷，為什麼我就不行？』

　　『還用說嗎？』馨禾將臉龐上的髮絲塞往耳後，『當然是因為他比、你、優、秀！』　

　　羅天成的脖子上快速浮出了幾條筋，『好啊！有種就來拼輸贏！』

　　湯姆熊門口附近有個小停車場，裡面停了幾台機車，羅天成隨機剿了一個機車大鎖，金毛小弟也跟隨他，抓了一頂安全帽，兩個人作勢要一起攻擊。

　　垣志見苗頭不對，趕緊拉著李馨禾往鬧區方向奔逃。馨禾激怒人的天份真的是與天俱來，還不忘叫囂，『唉！兩隻烏龜，就賭你追不上我們。』　

　　『好膽麥造！』羅天成臉已經氣歪了，不待跑步預備姿勢，就猶如一台蒸汽火車頭直衝過去，金毛小弟是後面的車廂，頭尾不分身的也追了上去。

　　彼此追逐到商店街時，人潮實在太擁擠，他們不得不跑到馬路上，幾台車快速駛過，差點擦撞上他們，閒逛的路人看得驚呼連連。

　　垣志不斷轉頭觀察與羅天成之間的距離，而馨禾的體力好像快無法負荷，速度漸漸慢了下來，距離越縮越短，她不著急就算了，竟然還興奮地大喊，『你就跟他一對一輸贏嘛！』垣志心裡有股衝動，想甩開她的手一走了之，但他辦不到。

　　周邊的建築開始轉變成眷村風格的住宅區，他們急轉彎，進了一條小巷，想要快速藏身，卻沒料想到是一條死巷。他們折返時，他們已經氣喘吁吁地堵在巷子口。

　　巷子裡兩旁都是低矮平房，每道紅色的大門緊掩著，沒有人煙。每一戶住家的外牆綿延成一道防線，高度約兩尺半，難以攀越。

　　羅天成步步逼進，汗珠從他平頭上順流而下，金毛小弟正拱著背，抱著安全帽喘氣。

　　『讓……馨禾……先離開。』垣志尚未調好氣息。

　　『媽的，憑什麼我要聽你的。』

　　他們被逼壓到了巷尾，已經退無可退，垣志靠近馨和耳盼說：『我會盡量拉扯住他們，妳就趁機逃跑，ok嗎？』

　　『不要。』李馨禾揪住垣志的衣角，『我想要看你擊敗他們！』

　　垣志心想別鬧了，她不走的話，也會跟著遭殃，難道她都不怕？毫無對策的垣志隨地撿起一顆石子往前奮力砸，它比直地往羅天成的方向射去，金毛小弟趕緊用安全帽將它彈了開來。

　　『唉喲，投得還滿準的嘛。』金毛小弟說。

　　羅天成往金毛小弟的頭巴下去，『咒我腦袋開花啊，還不快拿石頭扔回去！』

　　『報告是！』他撿起肥皂般大的石子，用丟鉛球的方式急轉了一圈，重心一個不穩，石子偏離地飛越一道圍牆，鏘──，裡頭傳來玻璃碎裂聲。

　　羅天成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方向感咧！？』

　　牆內傳來門被狠狠推開得伊啞聲，門又依循著反作用力，嘣！回撞上了門扉，一陣腳步聲又急又重，想必是房子主人夾帶著焦躁與憤怒，像頭被侵略地盤的獅子，準備反擊。

　　紅色大門被拉開，一個人影衝了出來，『他奶奶的，哪個混小子幹地！』

　　『教官！？』馨禾驚呼。

　　教官上身穿著白色汗衫，下半身套著絳紅色短褲，腳上蹬著一雙藍白拖，手裡拿掃帚桿子，氣急敗壞地喊著，『哪個兔崽子幹的！』

　　『他們！』垣志和李馨禾異口同聲指向對面的羅天成和金毛小弟。　

　　羅天成扯住金毛小弟蓬鬆的亂髮，『傻了啊，快閃！』兩人頭也不回的往巷子外面逃竄。

　　『又～～是你們。』教官很快便想起那兩張非善類的臉，舉起掃帚殺了過去，『這次非得把你們修理到哀北靠母。』

　　幾滴汗水沿著垣志的鬢角滑落到下顎，懸掛幾秒後，才被地心引力牽引墜落，他突然像是被解了穴，身體鬆軟了下來。　

　　『太好玩了！』馨禾難掩興奮說。

　　『好…好玩？』

　　『你不喜歡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

　　『你沒開玩笑吧。』　

　　馨禾撲進垣志的懷裡，雙手環抱他，垣志兩隻手不知道往哪擺，這是他第一次被陌生女孩子熊抱，而且對方還是個校花。

　　他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媽媽的容顏，他神情黯然，慢慢推開馨禾。

　　『抱太緊了嗎？』

　　垣志搖搖頭。

　　『你有女朋友嗎？』　

　　『……』馨禾問的單槍直入，垣志不知如何回話。

　　『是魏湘綾嗎？』

　　『不、不是。』現在還不是，垣志心想。

　　『那就好。』馨禾墊起腳，親吻他的右臉頰，『跟你交往說不定會很有趣呢。』

　　垣志腦筋幾乎快打了結，這場約會荒腔走板、驚心動魄。剛剛馨禾的那句話，乍聽之下，像是一種假設，他不知道該當真與否。

　　他的嘴乾到了極致，產生一股焦味，他嚥下口水說：『那……還要一起喝杯咖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