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搞的,我頭頂上的那支日光燈又開始閃爍不停,這個月已經換了三支。現在我的辦公桌上佈滿了許多文件,有好多未完成的事物最後總是塞到我這來,沒辦法,誰叫我總是不懂得拒絕。

  忙了不知多久,我的腦子早已經鈍的像是需要重組的C槽,我搓揉著太陽穴,左右轉動快僵掉的眼球。我呆看著桌子右上方的那支黑色話機,在白天裡它總是響個不停,一到深夜卻安靜的像個擺飾品。

  我從不期望這個時間能有誰能來陪我爆肝,但這支話機卻像是聽見我的心聲一樣,嘟嚕嚕地喊叫起來。我著實被嚇了一跳,並不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電話聲,而是轉眼看了一下牆上那只圓的像顆熟透的柳橙的時鐘,時間已經來到了凌晨十二點零四分。

  電話響了七聲,我的手還停放在話筒上,這麼晚了,小蘑菇應該已經上床熟睡得像隻小豬,還會有誰呢?我理不出頭緒,只好硬著頭皮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爆叫聲。

  『喂!德武啊!我跟你說喔,我、沒、醉,他們一群王八蛋就、就是不讓我開車!你快來……嘔──』

  我將話筒拿開耳朵,避開噁心的嘔吐聲,聽他嘔吐將近十秒停止後,我才問,『頭仔,你是在哪裡啊?』

  『你們給我閃邊去,別來煩我!』頭仔像是被觸怒的刺蝟抵吼著,我還依稀聽見其他人在身旁勸說,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音,我拿遠話筒,這次有想要直接掛上的衝動。

  『喂?』話筒傳來阿茂的聲音,『頭仔沒事,生意還沒談成,心情不爽啦!我送他回去就好。』

  『不需要我過去嗎?』我客套問。

  『拜託一點,這麼晚你趕快回家吧,不要常常讓小孩一個人在家等你。』

  『你開車小心。』我將話筒擱回去,並開始細數自己有多少天沒跟小蘑菇好好講過話或是一起認真吃過一頓飯。

  公司需要我,我也需要這份工作,我們互相蒙其利,雖然勞方總是相對弱勢,但哪裡不是這樣?況且都市裡的消費高,我還有房貸和車貸都尚未償清,就算頭仔說不用加班,事情沒用完,我哪敢拍拍屁股走人。

  電話此時又再次響起,這次我沒被嚇到,卻有一肚子的悶氣,頭仔怎麼這麼番,阿茂怎麼不乾脆就把他的手機搶過去,免得他到處騷擾別人,我快速抓起話筒說,『賀啦賀啦!我知道你沒醉。』

  『阿……不好意思。』一個陌生女子說,『請問是辜德伍先生嗎?』

  『啊?對、對。』發現不是老闆,我趕緊調整自己說話的語氣,『請問是哪位?』

  『抱歉這麼晚還叨擾你,因為我們打了你的手機都無人接聽,所以只好打你公司的電話,因為有很緊急的事想跟您通知。』

  什麼事非得這個時間打電話來,我耐住性子聽著,『妳說』

  『是這樣的,這裡是屏東市立慈愛醫院,你的母親剛被送進急診室來,因為她從樓梯上摔下,有些微擦傷,但她喊著腿疼,醫師會先幫她照X光,若要進一步的手術會需要你來簽一些同意書和辦裡住院手續。』

  『蛤?這樣啊?但我目前居住在外縣市,短時間回不去說。』

  『那有其他親人可以協助處理嗎?』

  我思忖了一下,說:『沒有。』

  『那麼辜先生,我建議你請一天假回來將一切辦妥,你母親現在的狀況非常需要醫院的協助,也無法照料自己,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抱歉這麼晚打擾你,明天見。』

   聽聞此消息後,我已無心繼續加班,我匆忙地將辦公桌上的文件塞到抽屜後,驅車奔回家中。我打開公寓的門,客廳一片漆黑,小蘑菇的房門底下透出一些微光,我走到他房門前輕輕推開,他果然已經睡著了,這小子每次睡覺時總是把棉被蓋到頭頂上,也不準我幫他關上燈,怪癖可真多,我離開前順手將燈熄掉,小蘑菇突然間大喊:『不要!』

  我又趕緊將燈打開,發現他踢開棉被,滿頭冒著大汗,雙眼緊閉,眼皮還顫顫地抖著,他兩隻手交疊在胸口前緊捏著上衣,像是正在作一場惡夢。我走過去將地板上的棉被蓋回他綣曲的身子,並留下那盞日光燈,或許這樣他會比較有安全感一點。

  我輕輕帶上房門,回到了臥室,一放下公事包,我就直接大字形累癱在床鋪上,已經超過兩點,早晨就近在咫尺,我卻還他媽該死的醒著,我澡也不洗的快速沉入睡眠的漩渦裡,直到聽到有人呼喊著:『爸爸!爸爸!』

  我感覺到一支小手輕拍著我的臉頰。

  『嗯……?幾點了?』我睡眼惺忪,努力睜開眼。

  『七點半,我要去學校了。』他伸出手,『今天的早餐錢。』

  我打了一個又洪亮的哈欠,半睡半夢間起身從公事包裡抽出了一張百元鈔票給他。『剩下的省著點花。』

  『掰掰。』小蘑菇做了一個kiss bye的動作。

  一天難得可以講話的時間,就這樣結束了,小蘑菇拖著他小行李箱般的書包離開,他的書包裡的鉛筆盒匡噹匡噹響著。

  我稍微賴床一下後就趕緊起身盥洗,接著又是馬不停蹄的回到了公司,一進到辦公室,心裡有種這裡才是家的錯覺,但這錯覺卻讓人焦慮,毫無家的安全感。

 我才剛坐定在辦公桌前,阿茂就將座椅滑到我身後。『唉,加班魔人,經理剛在找你。』

  『找我?』

  『他一臉大便,你最好快去他辦公室替他擦一擦。』

  我拿起樓下便利超商買的藍莓貝果咬了一口,在豪飲一口熱拿鐵之後,才戰戰兢兢地去敲了經理室的門。經理揮手示意我進去,我默默地坐在他面前的一張小沙發椅,他正托著下巴,神情嚴肅的看著手上的資料,他無奈地戴上一副眼鏡,那應該是老花眼鏡,因為他平日並不會帶著它。

  『你的passport還能用嗎?』經理問。

  『沒放在身上。』我看經理眉頭一皺,立刻又說,『應該還沒吧。』

  『駱仔他今天無故曠職,手機又打不通,剛剛收到他的簡訊,他媽的跟我說不幹了!明天預定要他去日本與合作商洽談case的,真是混帳!』

  看經理這樣焦頭爛額,我建議道:『我覺得阿茂應變能力滿好的,又機靈,說不定他可以頂一下。』

  經理臉色一沉說:『你是日文系畢業的,right?我想全公司能夠盡量精準溝通的只有你了,這件事我已決定,跟日本那邊洽談好改期明天,你就搭明天早上的飛機。』

  『可是我不能放孩子一個人在家。』我的手心在微微冒汗,『而且……我需要請假兩、三天。』

  經理似乎耐心用盡,他兩眼像是被激怒的河豚怒看著我,『想休假的話,現在就可以立刻滾了,這輩子也不用進這個公司的大門。』

  經理總覺得自己是這間公司的大佬,沒有人可以反駁他,因為他的姊姊是頭仔的太太,說穿了不就是攀親附貴,頭仔日日夜夜沉溺於花天酒地的世界,就這麼捨得把他打起的這片江山交給別人管理,實在想不透。

  看經理那副嘴臉,我想要像隻森林裡的猩猩重搥他的辦公桌,大聲咆嘯、大聲怒吼,然後灑脫盪回我那片浩大的樹林,但生活的負擔將我的念頭壓下了,我垂首默默承受這個決定。回到了座位,我不斷苦惱著孩子的安置還有媽媽住院的適宜,想得頭皮都快被我抓破。

  阿茂突然站起身,問候道:『頭仔,怎麼這麼早進公司?』

  頭仔一身休閒,上身套了一件POLO衫和下身穿著鬼洗牛仔褲,腳上踏著一雙皮製休閒鞋,這是他一貫的打扮,鮮少穿西裝打領帶,每一天都像是休假的氛圍,只不過他現在兩眼泛出些血絲,宿醉好似退了,但眼睛泡的程度應該嚴重睡眠不足。

  頭仔走到他的辦公室的門口後,突然佇足了幾秒,他好像思索到一件重要的事,立刻又折返到我們的辦公區。他把貼黏在額頭上的幾咎髮絲撥回不斷消融的髮際線上,他拿出口袋裡的絲質手帕擦乾臉上的微小汗珠,看來他的體能狀況,連走路都太過劇烈。

  他揮手一指,指向阿茂說:『你知道你要代替駱仔去日本幫我處理那個案子吧?』

  『我?』阿茂指著自己的鼻頭,『可是頭仔,經理說要讓德武去唉。』一說完,他驚覺自己好像洩漏出天機不可洩漏之事,掩嘴噤聲。

  我馬上體會到自己被暗算了,只是我一向表現淡定,儘管讓跳躍的心臟撞擊著我的胸膛。經理跟阿茂的關係向來很好,多半是因為阿茂能言善道,又懂得巴結長官,雖然他們的串通讓我意外,卻又在可臆測之範圍,很快地,我的心冷卻了下來,只是不想再跟阿茂多說上隻字片語。

  『德武這邊有其他安排,你快去跟你們家經理討論明天的安排。』頭仔揮手驅趕他至經理辦公室。

  他接著要我尾隨他進入辦公室,辦公室的格局四方寬敞,而且非常乾淨素雅,寬大的辦公桌上擺了一個招財進寶的流水聚寶盆,涓涓的流水聲讓我想起老家附近那條小溪。

  頭仔在門邊瞄了幾眼,將門輕輕帶上,他整個人累壞地坐躺在高級皮製單人椅上,我則坐在他對面的紅色長沙發中央,剛好直線與他照面。

  他一邊按壓太陽穴說:『德武阿,我記得你是住在南部的……?』

  『屏東。』我說。

  『對、對、對,你有說過,還記得你抱怨附近有多偏僻。唉……

有多久沒回去啦?』

  『沒算過,頭仔你該不會要我包袱款一款走人吧?』

  頭仔豪邁大笑起來,笑到後來轉變成劇烈的咳嗽,我起身去茶几那幫他倒了一杯水,他接過去用乾杯的態度一口飲盡,他抹抹嘴,『我又不是腦袋秀逗了,像你這樣愛加班的人,不是,是為公司賣命的人我半夜提著燈籠都找不到呢。』

  『是這樣的,早上我接了通電話,有一個南部合夥人說要開發一片屏東的山坡地,說要建造主題遊樂園,但我走不開台中,你知道我每天都有很多應酬要出席。』

  『這我懂,商場定律。』我識相地附和頭仔用談生意的藉口掩飾花天酒地的嗜好,好幾次他喝得酩酊大醉,都是我充當臨時司機從公司出發去接他。

  『你也太久沒休息了吧?所以讓你回去鄉下幾天,順便幫我去勘查和評估一下那片山坡地。』

  『什麼時候出發?』我追問。

  『明天就去。』

  聽到這我心中暗自著叫好,可以趁這趟出差回去辦妥媽媽住院。

  頭仔接著說:『你可能隨身攜帶個護身符之類的。』

  『為何?』

  『看你迷不迷信啦,那座山好像有一大片墳墓。』

  『所以頭仔要我去的那座山是叫……』被我埋藏在記憶裡的某些畫面瞬間被開啟,閃現在我腦海中,強制輸入我的意識裡,『大武山?』

  『不愧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一講你就知道。』

  我抽了一口氣,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離開老家之前,已經不知去過多少次,每一次都是被爸爸逼著去,還記得那些天色未亮的早晨,霧氣瀰漫,他總是安靜地披上道袍,戴上網巾和道冠,從木門後拿出那支幢幡,還要我幫忙背著那包沉旬旬的法器,而今這些被我封印上的記憶回來的乾脆又徹底。

  有多久沒去看爸爸了?他在那片山上沉睡的這些年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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