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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過完中秋的十月中旬,下午時分已經增添一些涼意,佇立在校門口旁不遠的花圃內的這株鳳凰樹像個守護者,它的枝葉繁密,身上還掛有烈焰般的花朵,艷得引人注目,有些樹梢越過了校區圍牆,像是要伸出手來驅趕不速之客。

  上次進到光明小學來是因為小蘑菇急性腸胃炎,我從忙碌的業務中抽空將他帶至醫院,又匆匆地把他寄託給學校的保健室,我或許是個不稱職的爸爸,但我覺得自己給的關心已經勝過自己的父親。

  走過校園裡的操場時,許多孩子們正在上體育課,歡樂嘻鬧聲變得好迥異,我自己有多久沒開懷大笑了?我征望出了神,直到一顆籃球滾到我腳邊,我拾起籃球奮力擲向對邊的球場,然後轉身繼續走向教學大樓。

  耳邊開始傳來孩子陣陣的朗讀聲,還有老師用粉筆寫黑板的達達聲,原來再熟悉的聲響,只要被時光之河給沖刷,都會全部歸零。我在四年甲班的門口停下腳步,教室裡面的學童們正在低頭賣力寫考卷,我看見小蘑菇正咬著筆努力思考中,嘴裡還唸唸有詞,坐在講台上的老師注意到了我,她放輕腳步走了出來。

 

  『士口爸爸,你提早到了,不過沒關係,我有些話想跟您說。』老師回頭確認班級處於穩定狀態後,她領著我到邊牆的洗手台,在那裡她還不時觀察班級內的一舉一動,她溫柔地說:『士口的學習能力佳,若要請假幾天應該是沒有問題,只是我有疑問想要請教爸爸一下……』

  『他犯了什麼錯嗎?』老師神情有些凝重,我有點擔心。

  『他放學回家後,有人陪嗎?』

  『我時常加班,所以他一個人在家是家常便飯,老師這麼問是因為他功課沒寫嗎?還是他跑到什麼不良場所被老師給抓到?』

  老師搖搖頭,『都不是這些事……是這樣的,我經常看他下課時一個人在校園各個角落遊蕩,似乎不想跟其他同學有什麼交集,久而久之,其他同學也鮮少與他有所互動。』

  老師接著說:『有一次我心血來潮跟在他後頭,想看看他都在做些什麼把戲,這一跟就到了校舍後面滿偏僻的一間男廁,他躲進那最陰暗的角落,然後……』

  在這樣涼颼颼的天氣,我看見老師額頭上還迸出許多汗珠,實在不尋常,現在我也感受到舌尖躁熱了起來,『然後呢?』

  『他竟然開始對牆壁說話!』老師的表情好像撞鬼似的。

  『都說了些什麼呢?』

  『距離有點兒遠,聽得倒不是很清楚。』老師想了一下,說:『不過我記得他有突然喊了“不要”兩個字。』

  不要?我想起幫小蘑菇關臥房裡的電燈時,他也曾經叫喊過不要,他是不是太過孤單了?常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可能心眼兒裡的話就只能對空氣說,一想到這些,我鼻頭不禁為之一酸,滿滿的愧疚感襲上胸崁。

  下課鐘聲敲響整個校園,老師折回教室去收考試卷,課堂結束後,老師將小蘑菇叫了過去,他瞥頭瞧見我,我向他招招手時,他滿臉納悶不發一語。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小蘑菇像是聽聞噩耗一般的摀住耳朵,拒絕與老師溝通,我趕緊進了教室,小蘑菇臉脹得青紫,對我咆嘯:『我不要回屏東!』

  我兩手擒著他瘦小的肩膀,輕聲地要他冷靜下來,他卻蹲下身來開始抱頭左右搖晃,用幾近歇斯底里地喊叫:『我不回去!我就是不要回去!』

  這場騷動引起班上其他同學的注意,隔壁班的學生也聞聲聚集在窗外圍觀。我漸漸失去耐心,轉而不耐煩地厲聲斥責:『你不要再鬧了,難道就不能體諒爸爸一下嘛!』

  小蘑菇抬起頭,他兩顆渾圓的眼珠子已盈滿淚水,他乞求般地看著我:『不可以回去。』一說完,他迅速鑽過我身旁跑出教室外,幾個目睹一切發生過程的女同學緊張不安地哭起來,她們看我的眼光就像是撞見一位壞人,既害怕又膽顫。

  『老師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我轉身追了出去,走廊上擠滿下課休息的學生,我一連閃身避開幾個玩得目中無人的小鬼頭,到達樓梯口向下時,差點直接撞上上樓的訓導主任,還好我快速閃身避免衝撞,他試圖叫住我,但我必須先找到小蘑菇,幸好級任老師緊跟在後頭,她停下來與訓導主任交頭接耳,想必是在說明這場鬧劇。

  我在校園奔跑搜索著,每棟大樓的教室、廁所、工具間都被我翻遍了,一無所獲,然而我像是鬼遮眼一般,一再重複這樣的奔波,我突然感到害怕,我不想要失去我的兒子。

  這次我改變搜索範圍,從校園外圍繞回校園內的每個花圃草叢、操場、籃球場、遊樂區,現在我身上流的汗水,應該是這些年來最痛快淋漓的一次。

  校園廣播響起:『四年四班辜士口同學,四年四班辜士口同學,如果你聽到廣播,請你趕緊來到訓導處,你的父親非常著急,也別讓師長們擔心。』

  同樣的內容已經分段廣播了三次,他在一個小小的校園內失蹤了將近半小時。午餐未進食就早退的我,開始感到些微頭暈目眩,我正佇立操場的中央,面對著司令台,一旁旗桿上飄揚著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它被午後的這陣風颳得像是鴨子戲水不斷拍動的蹼。

  風更加猖狂地掃過這座校園,我彷彿聽見風裡有人對我耳語,呢呢喃喃的聲音越加清楚,哭泣般的風聲夾雜著呼喊,爸爸。

  一片枯皺的死葉直撲我眼前,我側身避開了它,現在我更加確定有人呼喊著我,那是小蘑菇的聲音!一種幾近本能的第六感讓我抬起頭,教學大樓頂上豎著一小點的黑色身影,太陽像一片布幕掛在他身後,陽光刺的我眼睛發疼,這是我與夕陽睽違已久的正面交鋒。

  風又再度咆嘯起來,我不解這陣風的憤怒,滿腹的胃酸正翻攪著,它們如岩漿一樣熱的冒泡,想要溢出我的口。風裡,小蘑菇的聲音破碎唸著:『爸……爸……不……』

  他到底想要說什麼?

  喉嚨就像是被鎖上,我的聲音出不了門,我伸起右手往前顛了幾步,風推著我,我只能像個被操控的木偶往前跑,踩在禿的精光的草皮上,感覺雙腳就要被泥地捲進去。在等等我,小蘑菇,爸爸這就上去帶你下來,我們一起回去好嗎?

  小蘑菇身後又浮現出另一具更高大的黑影,黑影長出觸角般的兩隻黑爪正慢慢勒住他纖細的脖子,一股刺耳的音頻又開始灌進我的耳裡:『不……不……』

  『放開他!』我想提起全身的力氣,卻好像被灌在水泥地裡一般,凝結在原地,黑影越形巨大,它張揚地像一團來自地獄的火焰,快要將小蘑菇燒個灰燼。

  剎那間,風嘎然而止。我感覺心跳也瞬間停止,我用盡氣力嘶吼著:『不要──』

  小蘑菇從頂樓筆直落下時,腳下這片貧瘠的地也躍上我的臉,我進入了自己混沌的意識,看見自己漂流在無垠的黑暗空間。

  間斷地,有道鈴聲出現在這陌生的空間裡,我突然想起爸爸的那只三清玲,他總在法會道壇上一邊唸著經文一邊規律地搖晃它,那時候,我只是默默看他專注做法,而一點都不想成為一個與鬼神為伍的人,只是爸爸想控制我,他獨斷的覺得我有責任承接他的人生,甚至必須更勝於藍。

  我在意識裡慢慢甦醒,有三顆螢火蟲般的小星點飛向了我,它們繞著我轉圈,然後又呈現一條鍊狀,在我面前波浪般地揮舞,我感受到它們的暗示,我必須往前,我的雙腳懸空,有一股浮力舉起我往上飛行,很快地,我衝破了上方的一道光牆。

  眼前的世界像是破碎的鏡子一片片鏘鏘剝開,我的眼皮是扇鐵門,我拉起了它,印入眼簾的,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翁。

  『阿爸?』我懷疑地說。

  『你終於醒了。』老翁說:『我是校長,剛剛有學生到訓導處來,通報操場上躺了一個陌生人,所以我請訓導主任過去查看,他認出了你並合力將你移至保健室來,你是辜士口的爸爸吧?』校長穿著剪裁合身的深褐色西裝,臉上掛著文質彬彬的笑容。

  『他呢?在哪裡?』一想到小蘑菇,我彈坐起來。

  『放心,他在輔導室裡面安置著。』

  『他剛剛跑去哪裡?』我扯開薄被子想要下床,校長制止了我。

  『你在躺一會兒吧。』校長繼續說,『我們出動所有可以巡視的人力,在校內外都找了一遍,最後是工友在頂樓發現了他,他瑟縮在矮圍牆角下,情緒激動地顫抖著,起初他不願下樓,所幸工友身強力大,一把將他扛在肩上,人是平安找到了,只是他肩頸背脊上多了幾道紅色的抓痕。』

  『造成大家困擾,我深感到抱歉,工友的醫藥費我可以全額負擔,現在我只想和他一起回家去。』我像是懺悔地說。

  校長點點頭,明白我分秒待不住,他請保健室裡的年輕女老師帶我去輔導室。一下了床,才赫然發現自己雙腿痠軟無力,我忍耐的拖著腳步前行,校園變得比稍早前肅靜,女老師跟我解釋道,最後一堂課時,通常都是風雨前的寧靜,一放學便開始人聲鼎沸。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昏厥前的那些畫面,關於之後她對學生的那番碎念,我充耳不聞。

  『士口爸爸,我就不陪你進去了。』女老師停在輔導室掛牌下。

  一進門內,輔導老師正坐在辦公桌前使用電腦,小蘑菇倚著牆坐在一張木製長板凳上,他轉頭發現了我,開心地衝過來將我抱住,他用可愛的小臉蛋磨蹭著我的肚子,本想扳起臉孔生氣一場,現在只能投降,摸著他細軟的髮。

  『走,我們回屏東。』小蘑菇一臉興奮神情。

  『剛剛不是有人鬧失蹤不想去?』我說。

  『有嗎?我只是想去樓頂看看風景,大武山好久沒去了,想到就好開心。』

  或許孩子都是隨著心情起伏的吧,對於剛剛似夢非夢的畫面,我還是耿耿於懷,更讓我不安的,是某種過去的能力似乎又回到了我身上。

  小蘑菇背起書包,哼著歌牽起我的手,出了校門口,我再看了一眼那顆枝末搖曳的鳳凰樹,我納悶著,小蘑菇怎麼知道我要去大武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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